陈志华:救救我们的古村落!

2021-01-15
古村落保护联盟 0   |   1

来源:古村落保护联盟

陈志华,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教授。1929年9月2日生于浙江省宁波市,祖籍河北省东光县。1947年入清华大学社会学系,1949年转营建系,系主任梁思成。1952年毕业于建筑系。当年留母校任教,直至1994年退休。自1989年60岁时始与楼庆西、李秋香组创“乡土建筑研究组”,对我国乡土建筑进行研究,对乡土建筑遗产进行保护。每年春秋两季带学生上山下乡,进行乡土古建调查。

图片1.png

“将来大家会慢慢认识到乡土建筑的价值,但‘慢慢’两个字多可怕,等你认识到的时候,可能已经破坏完了。”

—— 陈志华

 

陈志华:一生只为古村落

陈志华从事乡土建筑工作是从1989年开始的。那时浙江省的龙游县有一些很好的建筑,想通过搬迁来集中保护起来。在陈志华看来,从文物建筑保护的角度来看,搬迁是不好的。当时,他们要搬的时候就邀请陈志华等人给他做测绘。从那以后陈志华就琢磨,“既然一个县已经想要主动保护建筑了,这就露出一个苗头来,所以我们赶紧想办法抓这个苗头。”

从龙游工作完了以后,陈志华又来到了建德的新叶村。这个村子非常完整,根本就没有被破坏,这又给了他希望。就这样,他们又保护了一批村子的建筑。

当时,外国保护建筑都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而中国却还没开始乡土建筑保护。跟欧洲不一样,欧洲是城市文明,中国就是乡土文明。

在陈志华看来,乡土建筑是一个大框框,乡土文化基本上都可以装到这个框框里,你要下了乡以后,就知道中国的农村是中国文化的根,而且是一个文化的大博物馆,中国文化一多半在乡土。

但是,乡土建筑保护工作一开始就受到了巨大的阻力。“当时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疯子,没有人支持乡土建筑保护。学校也不给一分钱,觉得你是活该。”陈志华苦笑道。

然而,经费问题并不是最难以克服的问题。在他看来,颠簸在拖拉机上,走在机耕路上,踩在烂泥里,穿过满天烟尘,好不容易到了想要保护的古村落,却不被人理解,甚至还被村民当成特务。而地方干部只关心政绩工程,更是不配合他们的工作。

这些年,陈志华目睹了大批的老村子被拆除的场景,这让他痛心不已。最近几年,人们虽然渐渐开始关注老村子,但有些地方也开始流行开发古村旅游项目,这让陈志华很担心。他说,“有的地方为了赚钱,过度压榨古村落”。甚至是为了建停车场、商业街等而破坏了古村落的格局。

“福建圆楼,申遗考察的人刚一走。福建一个小朋友到我这儿来,我问情况怎么样,他说很好很好,一天卖多少票,卖饭卖了多少钱。为了卖饭把圆楼底层都拆了。这还叫什么东西?咳,赚钱。”

“怎么办?没有办法。”陈志华习惯在说了很多问题之后接上这样一句话。

图片2.png

 

与老师林徽因、梁思成在一起的时光是一种享受

陈老回忆:我是因为对建筑有兴趣,觉得挺好玩的,就坚决地转了。从社会学转到建筑学非常顺利,我直接到梁先生(梁思成)家里说我要转建筑系,他正在吃午饭,饭桌上就同意说,欢迎欢迎,去办手续吧。

其实,这两个专业还是有联系的。因为建筑学里头就包含着很多社会学的东西。我们现在做的村落保护,很多是社会学、乡土文化学的问题。它的民俗、宗派等的种种制度,其实都是社会学的。我转系的时候,社会学的同学还笑话我,说我胆子小,不敢为社会学的发展斗争,结果几年后,他们被一网打尽。社会学太危险了,它犯忌。

我转建筑系是1949年,那时梁先生很少开课,他经常在城里忙碌,找梁先生请教有点困难。毕业留系工作后,我一般有问题就去问林先生(林徽因)。当时,林先生身体不好,没有课,但是我可以去府上请教她。当然,次数不能多,时间不能长。

我去请教林先生的时候,教研组的胡主任会一再叮嘱我:千万要注意,林先生病得厉害,需要休息。她讲的问题你听懂了,要转身就走。虽然,转身就走很不礼貌,但是大家都怕林先生疲劳。实际上,根本走不了,她讲累了就伸出食指来示意暂停一下,过一会儿又接着讲。她恨不得把肚子里的知识全掏给你。

林先生知识很丰富。我们去之前,都事先拿小纸条写了几个问题带着,但是林先生通常一个问题讲起来就像讲一堂课,她太渊博了。

 

毕生只为古村落

只要一讲起古村落保护,别的话题就很难让陈志华分心。问他除了修订旧作外还在读什么书,他只回答一句“这就够我忙的了。”问他身体还好吗?“那要看怎么说。”问他平日里客人多吗?“不多,大家都忙。”似乎除了古村落保护的话题,其他的问题他用一句话都回答掉,之后又接着把话题带回到古村落保护。

步入耄耋之年的陈志华,笑称自己是“80后”。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何其幸运,能够成梁思成和林徽因先生的弟子,当面聆听教益。但是,他又是何其不幸,跟他的老师梁先生一样,把一生都献给建筑,不停地为保护古建筑而奔走呼号,却没有几个人肯听。

图片3.png

毫无疑问,陈志华是寂寞的,不知道他内心是否有晚年孔夫子慨叹“吾道穷矣”的悲凉。只知道,他内心一直念念不忘的就是那些正在迅速消失的乡土建筑,他要不余遗力地抢救它们。

他说,自己研究了一辈子外国的东西,老了却发现中国自己的好东西失去保护。为此,陈志华在退休之后,克服经费拮据等困难,20多年如一日,步履蹒跚地行走在颠簸不平的乡野路上,对全国近50处研究点展开考察工作。其中一项成果就出了二十多本书。也许有人会质疑他出书的速度,陈志华也很无奈:“出书实际上是为了抢救。因为破坏的速度太快了。如果保护好了,我们就用不着那么着急了。”

让人痛心的是,无论是学术界,还是官员,对乡土建筑的保护都认识不够。“很多地方因为弄错了一个新农村建设的概念,把老房子都拆光。我们毁掉了多少古村落!” 陈志华感慨地说:“如果决策失误,不管是在经济上,还是在文化上,损失都将不可估量。”

毋庸置疑,在文物保护上,我们跟西方比有较大的差距。陈志华回忆起,很多年前一位意大利的老太太带他参观家里房子的情景:“她拿着一盏很古老的琉璃油灯,指着壁炉边上只剩下不过三分之一的手绘花边说,这是洛可可的呀。你不知道她脸上洋溢的那种得意之情。这就是欧洲人对于文化遗产、文化成就的敬畏之感。”

图片4.png

“文化不能当饭吃,也不都是很漂亮,如果没有人做,饭还可以照样吃,人还可以照样活,但是活得有文化和活得没文化是不一样的。”

—— 陈志华

 

惜见梁上燕子旧归巢

2007年陈志华提出:中国乡土建筑为中国农业文明之见证,尤其表现在宗祠、庙宇和文教建筑三者之上,它们分别对应着宗族组织、泛神崇拜和科举制度,这些都是西方文明没有的。这从世界文明史的角度总结了中国乡土建筑的意义。

在国内,由于乡土建筑的价值并没有被认识,陈志华的乡土建筑研究境遇并没有得到改善,更多有文化历史价值的村子正在不断地被拆掉,取而代之的是欧式“洋房”。

陈志华说:“我已经呼吁30多年了,但还要呼吁,建立一套完整的、详尽的文物保护立法刻不容缓!西方的经验和做法已经很成熟了,我们应该借鉴。”

在陈志华看来,新农村建设本是一件好事,但新农村建设绝不是把农村已有的建筑全部拆掉,不计各户人口数以及从事各种不同的家庭副业等等,建成整齐划一的“兵营式”的房屋,而是要提高原有的农村风貌,适应各类生活方式和农村公用设施水平。“我的心愿就是让我们的政府认真了解乡土建筑的价值,支持乡土建筑的保护,真正有选择地保护。”

据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2012年的普查结果显示,中国有230万个村庄,其中古村落已经由2005年的约5000个锐减至不足3000个,并呈逐年减少的趋势。不过,在近几年来的旅游市场井喷的带动下,古村落的开发成为了热门,乡土建筑领域开始被关注,年逾80的陈志华又成为了地方政府的座上宾。 

然而,这一波的重建又让陈志华忧心忡忡——“假古董”开始盛行。水碓屋得以重建却破坏了整个村落的美感;天然雕饰的石头墙被糊上了水泥;村口突然冒出了水泥砌成的亭子;老廊子原本是每户几间,夏天有芦苇,秋天有荻花,三三两两的割断处,可以让人下去洗衣服,现在却变成了一条300米的长廊。

他在《寻找远去的家园》中写道:“我们并不是眷恋农业社会的怀旧者,我们想要留住的,不过是历史的几件标本而已。暮春时节,残花总要辞别枝头,我们乐于看到,梁上的旧巢里,还有去年的燕子归来。”

图片5.png

图片6.png

“我们当然有能力造出更舒适、更安全、更方便的崭新的农舍来,但我们,我们任何人,造不出几千年的历史、造不出古老的文明、造不出先人们的奉献。”

—— 陈志华

 

保护古建比登月还要新鲜

陈志华讲述道:我母亲是纺织能手,但不识字,甚至没有名字,只叫“大丫头”。我幼年时候,母亲告诉我,我是我父亲在“湾”(水塘)边一锄头挖出来的。但在我出疹子的那些日子里,她在床边给我唱了许多民歌,都那么有趣,那么好听,到现在我还能背出几首。整个八年的抗日战争,我都在深山老林里的流亡学校里读书,高小和中学。衣食不周的饱学老师教养着我们,勤劳慈善的山村大婶怜爱着我们,我一生最记得牢的一句白话诗是艾青写的:“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因为我把这土地爱得深沉!”这土地上,有生我养我的父老乡亲,我忘不了他们。

为了这个爱,我把干了大半辈子的学术工作都扔掉了,一退休,当年就决心上山下乡,邀上年富力强也曾在农村生活过的李秋香老师去调查祖国的乡土建筑。一度还有楼庆西老师合作。“暮年变法,学者之大忌”,我却没有半点留恋和动摇。我不能忍受千百年来我们祖先创造的乡土建筑、蕴藏着那么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的乡土建筑被当作废物,无情地大量拆除。有些竟是整村整村地拆除。我们当然有能力造出更舒适、更安全、更方便的崭新的农舍来,但我们,我们任何人,造不出几千年的历史、造不出古老的文明、造不出先人们的奉献。忘记祖先,不等于进步;进步不能以鄙薄祖先为标识。哪一个人,敢忘记老祖母脸上的一块疮疤,更何况那其实是一粒美人痣!祖先们发明了钻木取火,那智慧远远大于你使用电脑。你开着最新的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跑,对人类文明进步所作的贡献却远远不及祖先们驯服了一匹野马。我们现在当然要电脑,要新式汽车,要用功夫去创造更先进得多的东西,但我们要记住祖先们是怎样含辛茹苦、坚持创造和进步的。我们要懂得感谢。我们还要明白,一切伟大的发明创造,依靠的都是从钻木取火和驯服野马之类的成功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的。

好在世界没有在空前的进步大潮中失去理性、鄙薄过去,相反,进步提醒了人们尊重过去,是过去的人创造了今天人们享受着的进步,于是,几乎全世界都掀起了汹涌的保护历史文化遗产的浪潮。保护古建筑和古建筑群体成了世界性的群众运动。这场运动,按时代说,比人类登月还要更新鲜。它是向前探索、向前开拓的回应。它一点也不拖累前进的脚步,它的追求是保证一切向前的运动只会使人类的文明更丰富、更有活力、更深入每个人的胸怀,而不是逼迫人们忘记历史,失去对文明创造者的尊敬之忱、感激之心。这样的思想感情,会是人类进步的障碍吗?